少林寺的日子,在晨鐘暮鼓的悠揚韻律中,如溪水般靜靜流淌。陳駿暫居于這千年古剎,身心浸潤在佛門特有的祥和、寧靜與秩序之中。每日拂曉,他隨僧眾聆聽早課梵唱,那莊嚴恢弘的誦經(jīng)聲,雖不解其深意,卻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,洗滌著塵世的紛擾與內(nèi)心的焦灼。白晝,他或幫忙寺中做些劈柴、擔水、清掃庭院的雜役,在簡單重復的體力勞作中,體會“搬柴運水,無非妙道”的禪機;或靜坐于古柏之下、藏經(jīng)閣外,將慧明禪師所授的“平常心”、“放下執(zhí)著”、“覺照”之法門,與懷中那卷玄奧無比的《大衍殘局》相互印證參詳。
在這樣日復一日的修行中,他確實感到心境愈發(fā)沉靜,以往因江湖恩怨、情感糾葛而起的波瀾漸漸平息。對棋局的理解,也因心境的澄明而愈發(fā)深刻,許多以往忽略的精微之處,如今清晰可見。體內(nèi)真氣運轉(zhuǎn)圓融自如,那層阻隔在通絡(luò)中期與后期之間的無形壁壘,已薄如蟬翼,仿佛只需輕輕一觸,便可水到渠成,豁然開朗。
然而,不知不覺間,一種新的、更為隱晦的“執(zhí)著”悄然滋生?;蛟S是破境在即的渴望,或許是對《大衍殘局》終極奧秘的追求,陳駿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將幾乎全部的心神都傾注在了“弈”的推演與計算之上。靜坐調(diào)息時,識海中不再是空明一片,而是黑白棋子縱橫交錯,演繹著無窮變化;行走坐臥間,步法身形不自覺暗合棋路軌跡,呼吸節(jié)奏亦與計算推演同步;即便是劈柴之時,亦在琢磨發(fā)力角度之“正奇”,水流之勢之“緩急”。他變得異常專注,心無旁騖,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的強弓,所有的意念、所有的期待,都緊緊系于“弈”之突破一途。這種極致的專注,起初帶來了極高的效率,棋藝精進神速。但久而久之,他卻感到心神消耗巨大,靈臺反而失去了一度擁有的那份輕松與空靈,仿佛陷入了一種無形的膠著,越是用力,前路越是迷茫,心弦緊繃,難以真正放松。
這日午后,秋高氣爽,陽光透過藏經(jīng)閣前那幾株千年古柏虬龍般盤曲的枝椏,在青石鋪就的寬闊廣場上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??諝庵袕浡臅?、檀香與落葉腐朽的混合氣息,靜謐而悠遠。陳駿完成上午的灑掃功課,信步來到這片平日少有人至的廣場,尋了一處被樹蔭籠罩、略顯冰涼的石階坐下,準備利用這難得的清靜,全力攻克《大衍殘局》中一處關(guān)于“勢”的極限轉(zhuǎn)換與連環(huán)“劫爭”的終極難點。此局變化之繁復,計算之精深,遠超他以往所見,一著不慎,滿盤皆輸,甚至可能引動心神反噬。
他緩緩閉上雙眼,摒棄雜念,將“弈”意催動至巔峰。剎那間,識海之中,那幅浩瀚如星空的古老棋局轟然展開,黑白雙子如同兩軍對壘,殺氣沖天,每一處局部都暗藏無限殺機,尤其是那幾處糾纏不清的“劫爭”,如同一個個深不見底的漩渦,牽扯著全局的氣運。陳駿心神高度凝聚,如同最精密的羅盤,瘋狂推演著每一種可能的變化,計算著每一步的得失,試圖在那看似無解的亂局中,尋找到那遁去的一線生機。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緊鎖,呼吸變得細密而急促,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,整個人的氣息都仿佛與那虛擬的棋局融為一體,充滿了緊張與焦灼。
就在他心神幾乎完全被那浩瀚而兇險的棋局吞噬,全部意念都沉浸在黑白搏殺、計算推演的忘我之境時,一陣緩慢、沉穩(wěn)、富有奇特韻律的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聲,由遠及近,如同滴入靜湖的水珠,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。
這聲音平和、持續(xù),帶著一種近乎古老的節(jié)奏感,不疾不徐,每一次掃帚與青石地面的摩擦,都仿佛敲擊在某種無形的節(jié)拍上,與遠處隱約的梵唱、風吹松濤的嗚咽、甚至與這古剎千年沉淀的呼吸隱隱相合。起初,陳駿試圖以強大的意念力將其屏蔽,視之為干擾,強迫自己繼續(xù)專注于棋局中那千鈞一發(fā)的計算。然而,那“沙沙”聲卻并非刺耳的噪音,反而像是一種溫潤而持久的力量,如同涓涓細流,悄無聲息地滲透著他緊繃的心神壁壘,讓那極度集中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出現(xiàn)了一絲渙散。
他有些煩躁地睜開雙眼,銳利的目光循聲望去。只見在廣場的另一端,靠近古老經(jīng)幢的陰影下,一位身著洗得發(fā)白、打著層層補丁的灰色僧衣的老僧,正佝僂著幾乎彎成九十度的腰背,手持一把比他人還高出許多、用老竹制成的巨大掃帚,一下一下,極其緩慢卻又異常穩(wěn)定地清掃著廣場上堆積的枯黃落葉。老僧面容枯槁,布滿了刀刻般深重的皺紋,膚色黝黑,仿佛歷經(jīng)了無數(shù)風霜雨雪,看不出具體年歲,唯有一雙長壽眉已然雪白,垂至頰側(cè)。他眼神渾濁,似蒙著一層薄翳,動作緩慢得近乎遲滯,甚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,與寺中那些精神矍鑠、步履沉穩(wěn)的武僧或講經(jīng)法師相比,顯得格格不入,就像山門角落里一尊被歲月遺忘的石像,沉默而卑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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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駿初時并未在意,只道是寺中一位年邁體衰、從事最低等雜役的普通老僧。他深吸一口氣,再次閉上雙眼,強行收斂心神,欲重新投入那未盡的棋局推演之中。然而,這一次,那“沙沙”的掃地聲,卻仿佛擁有了生命,每一次響起,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。這平和、單調(diào)、重復的聲音,與他腦海中那激烈計算、生死搏殺、充滿緊張對抗的意念世界,形成了極其尖銳而又奇異的對比。一邊是無聲卻驚心動魄的智力角斗;一邊是現(xiàn)實中最平凡、最枯燥、近乎被遺忘的體力勞作。這種強烈的反差,像一根柔軟的羽毛,不斷撩撥著他緊繃的心弦,讓他再也無法保持之前的專注,心神難以安寧。
他再次睜開眼,目光不由自主地、帶著一絲探究,落在了遠處那位依舊在默默掃地的老僧身上。這一次,他看得更為仔細。老僧掃地,姿態(tài)極其專注,仿佛整個天地間,只剩下他手中那把巨大的竹掃帚,以及腳下那片需要清掃的青石地面。他的動作緩慢得近乎儀式化,舉起掃帚,落下,推動,收回……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,力道均勻,節(jié)奏穩(wěn)定得令人驚訝。掃帚過處,枯黃的落葉被歸攏成一條條整齊的線,露出下方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石板。他并非僅僅在完成一項任務(wù),更像是在進行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、與自我、與天地溝通的獨特修行。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眸子,低垂著,目光落在掃帚前端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小片區(qū)域,眼神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、近乎禪定的平靜與專注,仿佛外界的喧囂、時間的流逝、乃至陳駿這個旁觀者的存在,都與他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,無法擾動他內(nèi)心分毫。
陳駿靜靜地觀察著,心中那因棋局難題久久無法突破而生的焦躁與挫敗感,竟在這平和而持續(xù)的“沙沙”聲中,奇異地、一點點地消融、平復。他忽然想起慧明禪師曾說過的“活在當下”、“觸事即真”、“行住坐臥,皆是禪”。眼前這位看似平凡甚至有些龍鐘的老僧,不正是在用最樸實無華的行動,生動地詮釋著這種境界嗎?他不再試圖強行對抗或屏蔽這聲音,而是放松了緊繃的心神,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心態(tài)去傾聽,去觀察。
那原本單調(diào)的“沙沙”聲,在他耳中漸漸發(fā)生了變化。它不再僅僅是聲音,而是化為了一種獨特的韻律,一種與呼吸、與心跳、與自然流轉(zhuǎn)同步的節(jié)拍。他腦海中那激烈廝殺、寸土必爭的棋局推演,不知不覺慢了下來。那處困擾他許久的、關(guān)于“劫爭”的難點,似乎也有了新的視角:這循環(huán)往復、看似無休無止的“劫”,是否也如同這掃地?并非要執(zhí)著于一時的得失,非要爭個你死我活,而是在于一種動態(tài)的、循環(huán)往復的平衡與忍耐?執(zhí)著于一步的妙手,執(zhí)著于局部的勝利,是否反而落入了“我執(zhí)”的窠臼,迷失了全局的大勢?
正當他心有所感,思緒飄遠之際,老僧已然慢悠悠地掃到了他附近。老人依舊沒有抬頭看陳駿,仿佛他只是一塊路邊的石頭。他依舊保持著那緩慢而穩(wěn)定的節(jié)奏,一下一下地掃著,口中卻用一種蒼老、平和、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語調(diào),緩緩吟誦道:
“掃地掃地掃心地,心地不掃空掃地。世人皆被相所迷,不掃心地掃何地?”
這四句偈語,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如同古寺鐘聲,穿透午后慵懶的空氣,輕輕敲打在陳駿的心坎上。他渾身猛地一震,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,豁然抬頭,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依舊佝僂著背的老僧。老僧卻仿佛渾然未覺,依舊專注地清掃著眼前的一小片落葉,仿佛剛才那充滿智慧的話語,只是他無意識間的囈語。
陳駿心中掀起驚濤駭浪,這看似簡單的偈子,卻直指他此刻內(nèi)心最深處的困境!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騰的心緒,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,恭敬地走到老僧面前,合十深深一禮,語氣誠摯中帶著急切:“老師父,方才所言偈語,蘊含無上智慧,直指人心。晚輩陳駿,近日修行,恰如陷泥沼,心神困于一處,執(zhí)著求解,反而愈求解愈不得解,心力交瘁,如墜迷霧,不知出路何在?懇請老師父慈悲,為弟子指點迷津。”
老僧這才緩緩停下手中不停歇的掃帚,拄著掃帚柄,慢慢抬起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,看向陳駿。那目光平淡無奇,卻讓陳駿感覺仿佛自己被一道溫和卻又無法抗拒的光束穿透,所有的心思、所有的執(zhí)著,都無所遁形。老僧布滿皺紋的臉上,嘴角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,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、近乎虛無的笑意,聲音蒼老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:“小施主,你身上……有‘弈’氣,濃得很吶。凝而不散,執(zhí)而不化?!?/p>
陳駿心中大驚,他自問氣息內(nèi)斂,并未顯露武功,更從未向寺中任何人提及棋局之事,這看似普通的老僧,竟能一眼窺破他修煉的核心與當前狀態(tài)?他愈發(fā)覺得此老僧深不可測,態(tài)度更加恭敬,幾乎執(zhí)弟子禮:“老師父法眼如炬,明察秋毫。晚輩……晚輩確于此道沉浸頗深,近日更是……更是深陷其中,難以自拔。”